我的朗誦生涯
蔣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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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自中學開始我就愛上了朗誦藝術。當年我生活的上海每星期會舉辦【星期朗誦會】，電台有朗誦專輯，許多朗誦家舉辦講座，傳授朗誦技巧。一時間朗誦風靡全社會，深受人們喜愛，尤其是年輕人，自然我也成了其忠實擁躉。
當時傳統的朗誦觀：「聲情並茂」是朗誦藝術的最高境界。大師們在傳授朗誦藝術時，主要是聲音與語言技巧的介紹，令我納悶的是很少涉及表演技巧。對於初學者首先遇到的是，站在舞台上，如何站立、眼睛看哪兒、手放哪兒等具體問題，可是講者很少涉及。當時傳統的方式是，手拿文本，對著話筒，面向觀眾，抑揚頓挫地抒發情感。這讓我感到舞台與電台，朗誦與朗讀似乎並無區別。唯有當戲劇演員朗誦時，你才會感受到朗誦特有的魅力，但他們的講座卻也很少具體介紹表演技巧。
直到來港生活工作安定後，與一班熱愛朗誦的同道者組成朗誦社，才有時間思考鑽研這個長期困擾於心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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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朗誦觀
朗誦是一種特殊的藝術形式，它不同於朗讀，也與戲劇有別。朗誦介於朗讀與戲劇之間，它既具有朗讀的語言藝術，又具有戲劇的創作和表演手法。這是一門獨特的語言表演藝術。
它具有藝術共有的特點：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
源於生活：說人話
─ 動心
─ 有目的
─ 有過程(感覺→思維→判斷→表達)
高於生活：藝術加工
─ 語言技巧(韻律美：重音/停連/速度/節奏/語氣/語勢)
─ 身體語言(形象美：眼神/表情/體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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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念
首先須分清朗讀、朗誦之區別。
朗讀 ─ 身分：介紹者
目的：欣賞
形式：規整地誦讀(語言藝術範疇)
朗誦 ─ 身分：代言人
目的：感染觀眾
形式：吟詠地演繹(表演藝術範疇)
朗讀依賴朗讀者的情感激發聽者的感受與想像，是讀者與聽者共同完成的創作。
朗誦具形象性的特點，與朗讀有明顯區別。朗誦不單純是一種語言聽覺藝術，更屬於展現形象的當眾表演藝術。朗誦者作為作者的代言人身分出現，他需還原作者初創時的感受、反應及行動，以具體形象的塑造 (精/氣/神) 直達觀眾心靈，從而瞬間完成感染觀眾的效果。
因此朗誦主要是依賴朗誦者的想像與創造，觀眾是被動地感受，所以朗誦者任務尤為艱鉅與重大，容不得有半點空缺、模糊與虛假，必須完整真實地展現作者初創時的背景及意圖。
由於朗誦者的再創造，可產生比閱讀或聆聽朗讀更強的感染力。朗誦者往往應用豐富的想像和生動的當眾表演拓展了作品的意境，令觀眾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甚至在閱讀或聆聽時未能察覺或領會的作品內涵，包括作者的寓意與隱意，這也為創新提供了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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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創作手法
首先由於誦者昰以作者的代言人的身分出現，因此第一步必須丟掉手拿本子的陋習，才能專注形象的塑造及情感的抒發。
一、重視案頭工作
創作背景及創作目的(包括作者生平，時代背景)是創作的起點，這一步極其重要，對整個作品具指導作用。
以朱自清先生的《匆匆》為例，曾有一北京女學生以此參賽，她的表現可以說聲情並茂，似乎無可挑剔。然而她在作品開頭用抒情的語調、居高臨下的責問來演繹，這在理解作者的創作背景及意圖上犯了大忌。
朱先生當時剛從清華畢業，在杭州當一個中學教師，在社會上還默默無聞。他由於看到社會上人們任由時光流逝，感到十分可惜，於是寫文提醒大眾，要珍惜光陰，更要有所作為，不要虛度人生而「白白走一遭」。然而作為一個處在底層的小人物，如何才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呢，唯有謙卑的態度，小心翼翼地提醒，這是他「引君入甕」的巧妙設計。因此作為朗誦者就得非常謙卑，非常謹慎，更需邊開導，邊觀察人們反應，待人們漸漸「入甕」，才慢慢引入正題，逐步敞開心扉，直到大聲疾呼。這是整個作品的脈絡與層次，由作者生平、時代背景所決定的，因此不了解這些就會犯盲目、甚至誤導的錯誤，這位中學生就是犯了這個毛病。
因此案頭工作是不容忽視和省略的，需要詳情佔有所有有關資料，作出正確獨到的析解，甚至還會因此顛覆傳統觀念。
二、建立內心視象
「一切從源頭出發！」是我的創作原則。
析解作品是案頭工作的第一步，而「二度創作」則是創作的關鍵一步，關係舞台展現的成功與否。
觸景生情是作者創作的原動力，「二度創作」就是通過感覺與想像還原作者當時的所感、所思、所為，將作品的文字演變成一幅生動的畫卷，為當眾表演時建立豐富的「內心視象」提供依據，這是通往真情實感的唯一通途。
某年朗誦比賽，一位韓國學生朗誦自己創作的家庭趣事而奪冠，就是她有豐富真實的內心視象。而朗誦他人的作品則要以作者的視角建立起內心視象，這就需要案頭工作時的「二度創作」來完成。
「二度創作」時的感覺與想像愈豐富、愈生動、愈細膩就愈能幫助建立「內心視象」。這種內心視象與人的回憶一樣，大都是模糊的，甚至一閃而過；唯有特殊記憶才會清晰可見，內心視象也一樣。
在敘事詩《手》中，有一場景：鄉親們夜晚前去慰藉失去雙手的主人公，但大夥都只是默默站著，誰也說不出話，可誰也不想走。這視象一出現，即刻心中泛起酸楚，熱淚頓時盈眶。這就是內心視象的作用，令真情流露，而「精氣神」也就自然到位。
有學生問我，那麼長的詩作你怎麼背得下來，我說我只是依從「內心視象」表達而已，因此建立視象是多麼重要。它還可幫助誦者擺脫緊張及雜念，專注詩情，進入真情而鬆弛的朗誦狀態。
三、強調舞台形象
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因此朗誦也需要藝術加工。塑造舞台形象是瞬間感染的有效方法。
1) 敘述性作品：強調人物塑造，強調形象的動作性，以人物的語言及行動塑造具鮮明特色的形象推動情節發展是朗誦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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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老人與海》：塑造老人不屈不撓的性格，通過他與大魚之間的互動，既突出了老人的豪氣和幽默，又強調了大魚的強悍，鯊魚的兇殘。整個朗誦強調形象的動作性，無論是老人還是大魚或鯊魚，始終處在動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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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敘事詩《手》的舞台形象：塑造一個身殘志堅的硬漢形象。在每一個場景中，都通過動作展示他的個性，尤其圍繞「手」的形體塑造。
2) 抒情及抒懷作品：雖然沒有人物和情節，但需突出隱藏在詞語後面的作者形象。無論寫景或抒懷都是作者個人感受，所以必須讓觀眾感受這些文字情感的始作俑者。如李白的「廬山瀑布」，感受李白的豪氣；韓愈的「山石」，感受韓愈的幽默瀟灑；徐志摩、戴望舒、魯迅等作品都要讓人感受作者的個性及形象。
四、開創拓展新意
開創拓展新意，是藝術普遍的追求，朗誦也不例外。詳情地佔有資料、獨特的析解、豐富的想像力，是開創新意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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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將進酒》：這是一首千古傳誦的名作。傳統的觀點是作者借酒澆愁。各大家的演繹也均以原作‘愁’字作結，讓人覺得深沉憤懣有餘，而豪放灑脫不足。綜觀詩人的性情品格，及其它詩作中的人生觀，決不會沉醉於愁緒而不能自拔。
我的解讀：主人借酒澆愁只是表象，豪放，深沉、憤懣甚至反叛才是作者的真意。
我的創意：結尾定格於愁字不符作者隱藏的真意。於是我以仰天長嘯：一聲「將進酒啊！」 張揚「糞土當年萬戶候」的壯志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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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傳統觀點是作者對康橋的感恩。然而通過大量資料的析解，感恩是「大愛」，隱藏詩作另一層含意是扣動心靈的「心愛」。正是他的初戀令詩人魂牽夢縈，這才是本詩隱藏的深意。
故詩人對劍橋有著雙重的懷戀，既有「大愛」又有「心愛」，兩者交織在一起，構成回腸盪氣的詩篇。唯此也才能解讀眾多意象的含意，「雲彩、倒影、新娘、天上虹、尋夢」等等不再是單純的靜態景物描寫，而是蘊含悸動心靈的動態畫面，於是這些意象就變得生動起來，為想像提供了豐富而真實的心理依據，從而「內心視象」也豐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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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新紀事
84年，我由上海遷居香港，開始在港工作生活。87年香港電台主辦【全港朗誦演講賽】，參賽者踴躍，評委也是重量級的，記得有戲劇大師鍾景輝、中大劉玉教授以及社會名流等。我攜港大校外部同學報名參賽，參與集誦《長江在我窗前流過》，意外地勇奪桂冠，更喜出望外的是我的獨誦竟獲得全場總冠軍。自此開啟了我在港的朗誦生涯。
96年，城大全玉莉和王仙瀛老師創辦【全港大專生普通話朗誦比賽】，在大專界掀起朗誦熱潮，參賽者相當踴躍。我自第二屆帶領科大學生參與其中，恰好遇上熟悉的《長江在我窗前流過》詩篇，我在傳統手法上，略加伴誦、伴唱潤色，奪得冠軍。到第三屆我開始嘗試運用創新的理念，在集誦作品《木蘭辭》中融入戲劇因素：樹立人物、放大細節、強調交流、增設場景、運用調度等手法，以實現我多年來的理想：「朗誦舞台化」。可喜的是，這一新的嘗試獲得學界的認同和推廣，在以後的比賽中越來越多的學校開始模仿運用，成了大專界集誦的一道亮麗風景線。我也以這新的創作理念在十屆比賽中連連奪冠，第十屆我輔導的「教大」散文集誦《朋友及其他》，「嶺南」的古詩集誦《將進酒》雙雙奪冠。這增添了我的創新動力，儘管這還是一枝新苗，但預示將茁壯成長了。
98年，隨著朗誦活動在高校蓬勃開展，一群熱愛朗誦的師生醞釀成立自己的社團，於是99年【香港大專普通話朗誦社】正式成立，自此朗誦活動走出大學校門面向社會大眾，而我的創新理念也得以在更廣闊的舞台上探索實踐。
在朗誦社成立前夕，我曾接受台灣一雜誌社訪問，談及我社的願景：『我們希望朗誦能夠獨立成為表演藝術的主流之一，所以要充分發揮朗誦本身的特性，也要善用它的邊緣屬性，來結合音樂、舞蹈、戲劇、電影，以及其他傳統語言藝術。』同時預告未來計劃：『一、舉辦小型朗誦會；二、建立網站；三、出版創作手記。』
朗誦社成立已經20多個年頭了，我們不忘初心，踏踏實實地實現我們的初衷：每年面向社會舉辦朗誦藝術欣賞會；建立了網站推廣朗誦藝術；及時發表創作手記和朗誦理論著作，並成功推出「詩歌表演」、「散文表演」以及融誦、歌、舞為一體的「交響詩」等樣式。這些新穎的表演形式，不但受到社會各界的認同和歡迎，更得到專家們的讚賞。我社還分別與珠海、深圳、廣州、重慶、北京以及台南進行交流活動，將我社獨特的朗誦藝術推廣到海峽兩岸，並同樣受到當地觀眾的歡迎和好評。
這些年我參與的朗誦活動簡述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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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導【朗誦藝術欣賞會】：一年一度的朗誦欣賞會是朗誦社的頭等大事，我和全玉莉老師負責執導，師生們都熱情參與全情投入，獲得了普遍的歡迎和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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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寫【創作手記】：凡我執導的作品，我均以手記形式分別從「創意焦點、創作背景、創新手法以及觀感與點評」加以記載，既留下資料又予人參閱。承蒙教育局課程發展處賞識將匯編成冊，作為中小學朗誦教學的輔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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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闢【朗誦園地】：在【灼見名家傳媒】的網站上我開闢了一個「朗誦園地」，發表一些創意心得和評論文章，引起人們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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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 【港台節目】：八九十年代，我曾為香港電台主持【詩歌兒歌】、【戲劇之窗】等節目。近年又參與港台的【有聲好書】節目，作為聲音演繹介紹中外優秀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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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推普活動】：舉辦朗誦講座、開設朗誦課程、加入評審工作等推普活動等，尤其無償支持弱勢社團的朗誦活動，幫助他們擴展成長。
以上就是我這些年走過的開拓創新之路。這是一條艱鉅而無止境的路，但又充滿新奇趣味之路，需要踏實認真恆久的付出，然而成功的喜悅總等在前頭。
最後我將我的創意理念總結成兩條：
一、「一切從源頭出發」是創作的準則；
二、「想像力是創新的原動力」是成功的關鍵。
離開這基本理念拓展創新就無從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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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言：
朗誦藝術陪伴我走過大半生，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也增添了不少壓力甚至煩惱，可更多的是帶來愉悅和豐足，讓生活變得充實活潑有趣，不至於墮入朱自清先生警示的「白白走一遭」。我想任何人總得有些愛好，為生活注入歡樂和希冀。我大學時曾參加話劇社和足球隊，每當有演出或比賽時，總會興奮得睡不著，滿懷生機地等待那天的到來。因此愛好是生活最好的調味劑和推動力，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嗜好，如喝喝小酒、打打麻將、會會朋友、聊聊三海經…..也會令你活得有滋有味。
人可以活得平淡，但不能平庸。
熱愛生活，珍惜生命，共勉之。
擁有堅韌根莖
就會綻放美麗的花朵
2021年春於寓中
